我时常梦见:悬崖披垂着长藤如发,凝望远方;山坡上野花盛开如彩色的拼盘。
我时常梦见:鸟儿立在松柏枝头,微风拂过,树叶飒飒晃动。
我不明白,为何走着走着,我就忘记峭壁上的褶皱如时光的雕刻,萦绕盘旋在鼻尖的稻香;我不明白,为何走着走着,我就忘了曾经哺育我的那一条小溪,每当太阳挂起,河面宛如浮动着银块,丛生的茅草在碧空下发出轻微如波涛的合唱……
看见的,看不见了;记住的,遗忘了。夏日的风炙烤着我焦灼的心,秋日的风又使它萧索。
我沿着这条路一直走来,磕磕绊绊,欢乐悲愁,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毕竟人生,又有谁知道别人的人生呢?我与一群人谈笑风生,推搡嬉闹。这条路,是符合我的“期望”的吧,我被其他人“接受”了。然而我并不是真正的快乐。当我静观花草时,有人问:“咦,你竞也会看这些吗?”我竟已在他人眼中成了个“活泼乐观”的人了。在他们眼里,我不该为一棵小草而欢欣,为一朵小花而惊艳,我爱的独坐于山林,我爱的探寻山穴,我爱的静观云起,竟已成了遥远的存在。“月光衣我以华裳。”这样宁静而纤细的美好,只能在心底上一层又一层的锁吗?
难道鸟必要自焚才能成为凤凰,爱必得忧伤,融入必得放弃心中的路,而与他人一道随流吗?
多久了?我走在这条看似快乐的路上,唯有将“我笑世人看不穿”痛饮。我行得身心俱疲。山坡上向我弯腰致意的树木仍系着我的目光,水涸之后岩石上留下的印迹仍留着我的指纹,水牛甩着尾巴驱赶苍蝇,一只蜻蜓伫立枯木又陡然飞起,那些缘起同一。老家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我行走的脚印,大的与小的重叠,我沿着它们探望墙檐上的蜘蛛,这个家族是否又添了新丁;我瞅瞅土墙中长出的枇杷,它是否还不足我高;我触碰清冽的溪水,掬一捧在手,能否照见往昔的自己?
冬日的阳光温暖依旧,白色的小果子挂在树梢上荡秋千,鸟儿迈着小碎步急急地行走,仍有一脉水洗似的天空。
我在这条路上却已越走越远。那一捧清水,终不过照见了我不复清澈的眼睛和牵强的苦笑。
我随着一群从土地上成长的人而来,走进一座森林。一座以钢筋水泥混凝土筑成的石林。我在城市间漂荡,从南海之滨到秋风万里的“芙蓉国”,似一只气球。我时常看见菜市场中与我叔叔伯伯们相似的人,他们聊着家长里短,用一口乡音;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以免遭惹是非。他们常捧着自己的白菜豆角一脸自豪,常揉搓着粗糙的衣角面对城市的灯红酒绿而不知所措。
我的守望,他们的守望,我的路,他们的路。我沉默地踩过荒芜的田埂,每一脚都踩痛回忆。野花自顾自地在地上开放,不喧闹,不寂寞,杂草们成群结队地占领耕地,偶尔一只鸟箭一般地蹿上天去。
我探访的蜘蛛家族也许人丁兴旺,然而牛棚里堆满了干草和杂物,我念想的荷塘已空了,空留一池水藻诉说往日的芬芳,村外的大道不断有车轰隆隆开过,带起一阵阵烟尘,老人们倚在门前,计算着过节的日子……悲兮莫兮,生别离。
不要在这条路上行得太远,不要忘了自己来自何方。回头看看吧,哪怕只是望一望,不要让乡音成为梦中的夜曲。华灯初上,回故乡,月亮与儿时一般油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