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里有棵被不知名的小孩用石子割划了很多斑痕的合欢树,很久不曾被人居住的墙角飘动浮游起金色的砖屑,那里是调和了光线与风息的我的福祉。
而如今这一树繁花在流质的空气里变换明暗,那在湿热夏夜的树底为我轻晃蒲扇,翕动着嘴唇碎碎地念着另一方天地里的神仙故事的人,只能与我相逢在梦里,无声无息。
自打我出生,家里就弥散了一层微妙的气氛。爷爷双鬓斑白,总是斜着眼哼哼唧唧地看我,然后又不满地瞥着母亲。总而言之,对于我不是男孩这个事实,他略微褪皮的嘴角向下犟着,算是无声的抗议。父亲和母亲自然也不满意。
但奶奶抱起了我,温柔小心地将我举过头顶,盘旋的灯光洒下来,她发髻里糅杂的几缕暗白色被渲染成金黄,在我小小身体挡下的那块浅浅黑影里,奶奶笑得格外柔软。
所以在季风吹散烟尘之后,奶奶对于身后的不满声视若无睹,抱着张牙舞爪的我踽踽独行在前往老院的磕绊小路上,暗红色的天空如焰般舔舐扭曲的空气,那样渺小的背影,那样孤峭又坚挺的背影,我现在想来终究是感动无比。
后来就一直被奶奶带着。一如小说里所描写的和蔼老人,奶奶于我便是个“圆”,包容我的一切好与坏。例如春节的夜晚我总能炫耀自己手里最缤纷的烟火棒,无知能够令快乐长久,却在另一个人身上种下刺痛的荆棘。
时光走得缓浅,在感觉不到与它的擦身而过里,奶奶脸上的沟壑愈来愈深,一路以来为我承受的种种,终是压坏了奶奶的脊背,苍老的皱纹里藏着一种情绪,浓得洇不开。
可当父亲来接我时又成为另一幅画面。我眼见着奶奶变成固执的老人,吃饭的时候举着筷子对父亲戳戳点点,类似于“没志向没出息”、“现在知道来管女儿了”这样的话不绝于耳。父亲只是不语,细致地为奶奶夹菜。
温暖如晴的奶奶,在父亲面前总是严母的样子,于父亲就成了“方”,该直则直。
后来在回去之前,奶奶从口袋摸出一个布包,层层叠叠地打开以后,是几张一百元。在那时是不小的数字。我突然就哭了,眼泪不断堵在眼眶,所有的情绪,感激、不舍、难过、后悔……突然倾泻而出,占据了心脏的细枝末节,全身是触电一样的激动,那是我的洪水猛兽。
“奶奶,对不起,对不起,谢谢你……”
很久的以后,我突然明白,奶奶用着自己的“方圆”来教育父亲和我。
对我来说,奶奶希望我明白,我的出生并不是负担,我不是家里被所有人都厌恶的对象。这个被琐碎充满的世界很纤细很温暖,因为身边有爱自己的人,所以时光静好。这是唤作“人情味”的魔法,适用于全宇宙。
对父亲来说,生命纵横坎坷,在悬崖的对面,究竟是桃源还是深渊,要带上绳索亲自跨越才能知晓。遭受风险最大的人总是能够最成功。还有要好好珍惜来到自己周围的每一个人。这是对生命的最好尊重。
风将那时光景煮成须弥,从此便在回忆里相见。
树斑依旧,屋顶的鸽子扑棱棱飞起,我抬起被光晃湿的眼,抚摸那温软的花瓣。
故事在氤氲,光影流转,人散曲未终,这般方圆未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