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如何下笔。
或许是因为她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上班,又或许是她总是出差去很远的地方,我的童年里,妈妈的模样始终是模糊的,盼不到的,不露一丝光影。妈妈出差买来的兔耳朵再也带不上时,我长大了,妈妈的工作也稳定下来。可我们仍像两个平行世界的人,各自生活,只有在谈论学习时,这两个世界才会开始慢慢靠近,继而猛烈地撞击起来,不问结果,两败俱伤。
我从未发现,妈妈习惯于隐藏在我的生活的背面,我看不到她,便总觉得她模糊,我感觉不到她,便总觉得她冷漠,可当我转身时,才蓦然明白,众里寻的千百度的妈妈,其实就在灯火阑珊处。
妈妈是会计,和数字打交道,一笔账一笔账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妈妈数感也很好,一串数字,念一遍,她便可以把手背在身后,转圈踱步,悠哉悠哉地吐出一连串的噩梦般的数字。逛超市时,遇到标有打折的地方,她会稍稍慢下来,然后又快步走开,嘴里小声嘟囔着“不合适不合适纯粹骗人”。她还一点也不谦虚,总是仗着自己惊人的数学天赋,杵着我的脑袋,自顾自地说“怎么就没遗传我一点呢”。
可到我这里,一切数感全部作废,惊人的数学天赋派不上一点用场。不讲逻辑,不凭道理,妈妈总是愿意冒着让我讨厌她很久的风险,来教我一些极其易懂的东西。
自己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曾学着电视里的人,眯起眼,背着手,对着奶奶念了一句“你瞎啊”,话音似乎还没传到奶奶的耳朵里,妈妈就已经冲到我的面前,揪走我手中的遥控器,把我拎到一边,伸手便要打上来,“有没有告诉你要对人有礼貌要尊敬长辈!有没有!”火好像烧到了妈妈的头顶,她气急了,我也害怕极了,溢满眼泪,点头。那个晚上我们两个都没有吃饭,我是被罚,妈妈是吃不下。那次之后,我真的害怕了妈妈许久,却也真的记住了,礼貌对人,尊敬长辈这八个字。
小时候我是家里为数不多的女孩,大家都宠着,所以做错了事也不会怎么样,哭一场就好了。那天我捣乱,故技重施,嚎啕大哭,妈妈双手抱在身前,冷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慌了便哭得更大声。家里人来劝妈妈,她摇摇头,把他们挡在身后,蹲下来,看着我,“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她抹掉我脸上的眼泪,目光坚定,又重复了一遍“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我抽抽搭搭地停下来,妈妈接着说“在犯错之前去改,现在哭,什么用都没有,听懂了吗!”
那时的妈妈,于我,是灾难,是劫。而我的出生,也是妈妈的劫。
妈妈不喜欢看到电视或手机上分娩的画面,仿佛看到就又经历一次痛苦一样,“我生你的时候快受死罪了”,妈妈说,脸上的表情轻微的变化了一下,看起来有些痛苦,“顺产一天一夜没把你生下来,这才剖的”,又带有些遗憾。她杵着我的脑袋接着说,“怎么就能长这么大个脑袋呢?”我沉默着笑,没说话。因为我不敢想象,一天一夜的痛苦,一天一夜生孩子的痛苦!竟只是为了这一个让她操碎心的小孩儿。母亲霎时高大起来了。
因为我,妈妈丢掉了几乎所有的兴趣爱好,只保留了一项就是逛街。妈妈一到商场便挪不开脚,左瞧右看,指指点点,买这买那,像是指挥战役的将军,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结束战斗,她便哼着小曲儿,揉着腰回家,但大包小包里又很少有几件是她的,我们正穿着新衣服哼着小曲儿时,妈妈便边揉腰,边咬牙切齿地说,下次一定要多给自己买几件,可到了商场,一切又如旧。
妈妈也是个很可爱的人,她喜欢在吃完饭后,心情激动时,带着脸上些许的红晕,跟我大谈特谈她年轻时“辉煌”的往事。她给我讲上学时候偷吃舍友花生豆的故事,“当时我那个同学家里总捎来花生豆,我们其他三个人眼馋就偷吃。”她在讲时,眉毛和眼睛一齐提上来,两根手指也捏在一起,做出偷花生的模样,“然后,她的花生基本都是让我们吃完的”,说到这里,她心满意足地眨眨眼睛,还会偷偷笑一下,仿佛又吃到一颗花生豆似的。妈妈还会给我“传授经验”讲她数学118的高分是怎么来的,跟我讲她是怎么样瞒天过海,胡扯八扯,让本来应该扣8分的题只扣她2分,每次提到这里,妈妈便颇有些骄傲的看着我,神气非凡,我笑笑,这个妈妈,怎么还和照片里的小姑娘一样。
照片里的那个小姑娘,身材婀娜,依在爸爸身边,便更显得娇小,她的眼睛含着弯弯的笑意,美极了。岁月中的那个妈妈,风雨无阻,站在我的身后,脱下她的柔软羽衣,换上坚硬的盔甲,为我拨开人山人海,带我向前。
我总算了解了妈妈,她的世界宏大又精致,各种事物交织混合,色彩鲜明,它明媚又深刻,世俗又浪漫,便不太像一个普通人的世界,像一个超人的。尽管她看到经历着一切,却还是固执地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