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幼年到少年,我有九年光阴,都是居住在老街区的底楼公寓中。卧室的窗外正对一口井,井旁是一条窄窄的路,向外延伸十余米,就是宽敞的公路了。
年少的时候,意识总是像一丛雨后的苔藓,疯狂地向一切可能的方向延伸,试图触摸到更广阔的天地,新鲜的绿色昭示着灵魂的无所畏惧,向往着一段轰轰烈烈的旅程。而这小小的公寓便似是将灵魂束缚了——从远处看,一模一样的窗口,一模一样的外墙,几乎难以分辨家在何处。
我曾以为生活就是这样,像不停复制粘贴铸就的格子桌布,除了位置的不同,一切都是大同小异。
夏日清晨,一如平时地赖着床。合着眼,翻身不小心碰落了枕旁堆得杂乱的书。被书落地的声音惊醒,我于是伸出手臂俯身去捡。恍然间,听到窗外有人从井里打水的声响。那是金属的水桶轻轻碰着井壁的声音吧?那节奏有浅淡的蹒跚和踟躇,应该是个年迈的人吧?
我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书,摞在枕边,顺便瞥了一眼闹钟,才刚过六点。我却睡不着了,只是半梦半醒地趴在枕头上,耳边吹进窗外的各种响动。
有人向垃圾房里丢垃圾,重重地砸进去,“哐啷”一声巨响。这应该是个对生活很不满意的人,对一切都没有耐心。不过想起平日有小孩向里边丢饮料罐子,常常也是重重地砸进去的。紧接着的应该是个顺路扔垃圾的人,那力度和声响都漫不经心。
老媪从窗外经过,用方言交谈着,笑声明朗而干脆。她们的作息始终是按着过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规律的,话题也总是千年不变的东家长西家短。她们常常在早晨去公园跳舞,穿着殷红的衣服挥舞着殷红的扇子。生活中的她们就像是夏天的蝉,听着蝉的聒噪,虽然偶尔心烦,但也不能缺少——没有了蝉鸣的夏天,便称不上是个完整的夏天了;而没有了她们,生活便称不上生活了。
汽车轰鸣着驰了过去,速度的不同也是听得出的:那些心急火燎的人,总是按着喇叭哗啦啦地颠簸着每一个窨井盖、每一条水泥路面的伸缩缝,撵着每一片来不及逃离的落叶;而那些心平气和的人,却会在不平整的地面上减速,听不见鸣笛,只听见温和的马达声缓缓地驶过。
当我突然发觉身体僵硬,支起身子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已经过去了半个钟头了。我翻身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对面墙壁上倚着从窗帘缝隙中溜进来的浅金色晨曦,像欧美电影里白化病人褪色的头发。我似乎看见她抬起头对我笑了,那是一张像刚醒来婴孩的单纯天真的脸,温暖明媚的笑容像是要把我带去另一个世界。
后来,我躺在不同的床上,听到过山林中的鸟鸣与流水,听到过马蹄悠闲的踱步,听到过火车进站的汽笛。有过被自己口水呛醒的离奇,有过高原反应缺氧的惶恐,有过疾病压迫下的悲凉。我始终记得的,总是那个躺在床上,用半个小时静静体会的夏日清晨。
我开始明白,即使维持同一个姿势,生活也可以是色彩纷呈的。就像即使是同样的格子桌布,也可以有不同的质地。而这其中的关键,仅仅取决于你是否用心体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