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常在老家度过。老家,有堵墙。
太爷爷的先祖原是没落的乡绅。幼时,墙上还深嵌着两扇漆黑的木门,泛着铜锈的门环,昭示着曾经高贵的门庭。
墙,见过许多,老家的墙,只是其中极不显眼的。泥灰色的石砌的墙基,有着被打磨过的鲜明痕迹,夏日里在老墙阴影的荫庇下显得温润如玉。用竹签捅开塞满灰土的石缝,从中便爬出几条黑红相间的蜈蚣,可以捉了来去喂院中的公鸡。只见那公鸡脖子用力地一抖,尖锐的喙便将那长长的毒虫啄为两截,兀自在地上翻滚,一会儿便没了动静。爷爷说,蜈蚣与鸡生性相克,但它们又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安之若素,不知是否天意使然。
回老家的路途并不遥远,但却需要转几趟车。幼时的我已经看惯了这种变化:从高楼林立的城市,到灰黄房屋的郊区,那里充满着电焊与油漆的气息,最后到彻彻底底、干干净净的乡村。小汽车行在崎岖不平的田间小道,仅比车宽上半米,道上遇见迎面走来的挑担的农人,大多是爷爷的熟识,一声问候过后便下到田里让路,一人多高的玉米晃动几下便将他们隐匿,一如故土以它裸露的胸膛迎接我逝去的亲人。
太爷爷在我七岁时去世,那时的我尚不知死生为何物,也从不相信疼爱我的太爷爷竟会真如他们口中说的那样不再同我说话。无论怎样,幼稚的心中并不单纯,也就错过了太爷爷想见我的最后一面。我与这个在抗日战场上立过二等功的老人只有短短七年的交集,与他的交往也为我太多淡忘,只有一个画面从此烙印在心里,不断地在梦中闪现,梦醒,只留我已被泪水浸透的枕单。
梦,没有情节:老太爷抱着我坐在那扇漆黑木门的门槛上,我们之间间隔两代,并没有言语,当然也可能是我没有听清他口中含混的字句。落日将门上斑驳的铜环映出了光泽,连空气都仿佛镀上了金。但彼时彼地的我并没有丝毫的舒适与安逸,老太爷瘦削的身体硌得我生疼,站起身来打算活动筋骨的我又被高高的门槛绊倒在地,随即一只有力的大手将我拉起,三两下便拍去了身上的尘土,在阳光中飞溅、飘散,映出它们本色的金黄。
太爷爷去世后,原本紧密的家族便四散,回老家的次数也日减。而今,我已经数年未曾踏上那片故土,却不止一次地在前往各地的旅途中见过今日的乡村。原本广袤的土地被切割,限定在小小的区域内,更广阔的空间则让给了公路和城镇,城市化的宏大目标在这个国度里被一次次提及,而我也曾在飞驰的大巴上见过林间一块块小小的可怜的菜畦。我努力地联想些美好的词汇:精耕细作?因地制宜?在这里不知是赞美还是讽刺。
最后一次回老家,厚重的腐朽的木门已被弃之不用,代以精美的防盗铁门,门顶部装着剑拔弩张的铁尖,指向苍穹。去村里已经通上了石子路,一路过来尘土飞扬,尘土背后的脸也被手紧紧盖住,无一人熟识,更无一声问候。
而几年过去,我更不知故乡变成什么样子,听说原址上翻盖起了两层小楼。我不知那曾经为全家人荫庇了炎炎夏日的老墙是否还健在。老家已久不养鸡,那墙下的蜈蚣又是否繁衍渐盛了呢?
我不知道。
这个以农立国的国度,历经千年风雨垒起的一座土墙,前人妄图以之泽被后世,却没有想到在现代化的潮流面前,竟一瞬间,薄如蝉翼。
风华易逝,老墙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