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写字时的身影时常在我脑海里浮现。
印象中,祖父写字前总会沏上一壶铁观音或是乌龙茶,端坐在太师椅上唤我去研墨。我便欢天喜地地取来他的墨条,斟上一点清水,学着他的样子仔细地研磨。然而我几乎每一次都磨不出墨,反而还弄得满手乌黑,甚至脸上都能留下几个巴掌印。
每逢这时,祖父一盏茶罢,便会移步我身后,握住我的手教我如何研墨。不用多久,砚台上便滋出一股墨香,沁满祖父的书房。
这种香,我记得甚是清楚。淡雅而清幽,深远而飘逸,走到墨香浓郁之处,好似能眼看这香气凝结出一个个墨梅似的。染一身墨气,似乎能让人变得文绉绉的,因而出入祖父的书房,成了我平生一件十分骄傲的事儿。
祖父研完墨,便捻起一支笔,令我坐在一边,看着他写字。我那时候看不懂他写了些什么,只觉着祖父挥毫泼墨时,纸与笔的隙间流淌出一味清气。这股气息,说来是墨气,可又是不同的,却也不知是哪里不同。我挑眉看看祖父,祖父也看看我。片刻工夫,在祖父的笔尖顿挫间,一纸清词便耀于视线之中。
祖父甚爱颜体,写的最好的便也是颜体。他写的字铿锵有力,好似有筋骨一般。祖父一身傲骨,品格端正,相貌堂堂,又写得一手好字,时常让我觉得他就是颜公颜真卿。想几十年前,祖父一生中最困苦的那些年岁里,困顿在人烟稀少的郊野小村里的祖父,依然丢不下笔墨纸砚、诗词歌赋。无论他被如何压迫,无论那刀锋在他脖子上逼得多紧,他那满身正气,从未消散。
灵光乍现,我终于明白……
祖父练的不是字,是气节,是灵魂,是脊骨。
他轻呵一口气,抖了抖手中墨色尤新的纸……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我注视着略显沧桑的祖父,那一股清香又缓缓流动起来,萦绕在笔尖,萦绕在祖父身上。它钻入我的心间,洗沐我一颗稚嫩的心……
这一味清气,至今伴随着我,永不泯灭,这就是我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