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蝉鸣如芒在骨,夏风燥热,开学只十余分钟,坐在教室里的我便已是满身黏腻。周遭的一切都是崭新而陌生的,令人不由自主地拘谨起来。而她着一袭白裙,就着清晨略温烫的阳光推门而入,带进一阵清风,惊起满室流光。
她瘦,极瘦。手上指节分明,青紫血管与羊脂般白皙的皮肉辉映。她白,在略微昏暗的树影中似乎能反出光来。她又似是极精明,极严厉,眉头微蹙着,手中攥着记事本,指节因用力而泛出不自然的白来。她仿佛不满我们的吵闹,敲敲讲台,喊我们安静,接着便开始交待事情。
初初相遇,我大抵是不大喜欢她的。
她干练得令人无端想起鲁迅笔下的杨二嫂,出尘得又像是潇湘馆中的颦颦,令人无法生出亲近之感。
可世事最喜打我这样自负之人的脸,只月余,我便知道,我错得离谱。
她果真同我预料的那般严谨、认真。上课时她总是提前到,站在讲台前安静地看一会子课本,微燥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马尾,唇抿成一条生人勿近的线,棉麻质的衣裙贴服的垂着。
她似乎总是这样严肃着。
但她又确乎是温柔细腻而可爱的。
也许记忆经过时间的沉淀后真的会出现美化与偏差,但在我模糊的印象里,那大概确乎是一个有着油汪汪如上好咸鸭蛋的夕阳的傍晚。夜幕径自深蓝着,更衬得天边的彩云艳红如火——不过是一个普通得无法再普通的放课后的傍晚。我下到操场,刚加入到流动的白色大队中去,还没跑满半圈,便看见了那么一个米色的身影缩在沙坑旁。我微微一瞥,再仔细一瞧——唉!那不正是我的新班主任吗!我正好奇着,一个圆滚滚的小不点儿就从她身边窜了出来,脆生生地喊她“妈妈!我在建一个城堡!你帮我挖条河好不好?”我按耐不住好奇,终是走了过去,蹲在了她的身边,怯怯地问了声老师好。她一面对我点头,一面答道:“好啊。”这是我从未在课堂上听过的,温柔如水一般的语气。而此时我才注意到,她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小红铲子。
只见她垂了手,低着头,就着昏黄的落日之光,就这么挖起了那条所谓的“河”。我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一个话题结束便又再牵出另一个,具体说了些什么而今已是模糊,但那日她那关心的语气、温润的姿态、以及因我凑得极近而发现的她鼻梁上俏皮的小雀斑,却是日渐明晰,在记忆深处熠熠生辉。
有些事情我不愿忘记,但又确乎是就此模糊了;曾经真实、醇厚的快乐,如今溃散、坍缩,化为蛰伏在神经末梢深处的阿司帕坦,令人不禁怀疑它是否真实存在过,还是我为自我安慰而臆想出的止痛剂。就像是烂过头的熟肉,软趴趴的糊成一团。但我的确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日我是如何按着鼓噪的心同她道别,再一路蹦蹦跳跳地跑回家的,就像是我发现了一个旁人都不知道的惊天大秘密。
我记得她曾在七夕时,用一个小玩笑引得全班轰动,打破了大家因陌生产生的隔阂;我记得她曾在L同学向她倾吐心事时,轻声细语地,同大姐姐一般地安慰她,并替她保守了秘密。我曾见过她站在讲台上,讲《诗经》与《红楼梦》时,眼中迸发的光;也目睹过劳累了一天后,她是如何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沉沉暮色。我见过她因迟到的同学屡教不改而气到眼睛发红,因班级纪律不理想而厉声批评犯错的同学;但是同样的,我也见过她拉着她家小朋友的手糯声答话的样子,见过她因一小块甜点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
如今再回想当日种种,仍是欢喜,却恍如隔世。
娴静时如白栀照水,行动处似疏柳扶风。
若是硬要捡出一句话来形容她,这句估计最合适。怕也是最写实。
她是我遇到过的,最好最好的老师之一。若不是她,我便不会喜欢上语文,更不会有现在正在折磨我的这篇文章。她该是我的启蒙恩师。
遇见她,应是我前世的缘分,或者,上天的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