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病房。
瘦削的他,埋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病床上,只是无言地凝望着窗外。
一生偏激而固执的他,难得静下来,回想起自己六十多年的人生。
当年,他高小毕业后不得不回家务农,失去追求的他一度沉浸在已支离破碎的梦想中无法自拔。每日只是颇为颓废地翻弄着废弃的书箱。
没有了丈夫的扶持,她勉强支撑起了这个家,但也无法阻挡家中每况愈下的光景。
家里的米罐拿起来一敲,总会荡出沉闷得令人绝望的空响。
除去已嫁人的大女儿,家中的六个孩子都还在长身体,正是要好好补充营养的时候。可是,别说是米了,连菜叶都挤不出一根啊。
她摇了摇快要风底的米罐,紧紧抿着发紫的嘴唇。半晌,她把罐里的米小心地倒入一个小土钵,又低下头细细地拈起粘在罐底的几粒米,尽数放入土钵内。末了把罐子抬起来对着窗棂射入的光线久久地检查了一番。这才把它放下了。
他伫立在门口,怎么也挪不动双腿。她操劳的背影,像一声叹息,狠狠刺在他心头。
午饭的时候,她犹豫着拿出了一篮烤红薯。后边的灶上,煮着一小钵饭。
诱人的米香,刺激着每个人的味蕾。五个稍大些的孩子却都好似蛮不在乎一般,径直拿了红薯去。
孩子们的心里明镜似的。那一点米哪够吃呢?而最小的孩子体弱多病,需要更多的营养。
她转身去熄灭灶火,却偷偷抹眼泪。
这一切,他看在眼里。
可是无论家里条件多差,还是两人时常因压力过大而吵架甚至动手,她也未曾放弃过,几十年如一日地守着这个家。
半年前,她突发脑溢血,半边身子瘫痪。她始终独自照顾老婆子的起居,还固执她四下寻医——尽管已被告了时日不久的事实。
直到一个月前,他被查出癌症,晚期。子女们默默地瞒着她。只说,在医院住一会儿而已。
她没说什么,只说要来看他。
儿女搀扶着已经无法自己行走的她来到病房。他有些意外,从床上坐起来。眨眼间气色似乎好了许多。子女们心照不宣,只是强颜欢笑地配合着。
两个老人都没有开口说自己的病情。相互鼓励的话语照亮了死气沉沉的病房。
“好好吃药,多出来转转,别成天窝在家里。”
“你也是哩。要听医生的,很快就能出院了。”
“……”
走的时候,她被扶着挪了几步,忽然又颤巍巍地停下,缓缓转过身,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他。他提高音量笑着骂道;“哎,婆婆妈妈的,还怕见不到不成?”他用力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她点点头,关上了房门。
霎那间,他再也按耐不住喷涌的情绪,扑在床上,嚎啕大哭……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几个星期后,传来他病逝的消息。
他,是我的爷爷;她,是我的奶奶。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倔犟的爷爷落泪,也是最后一次。
按照乡里的习俗,他们葬在同一个山头上。
他在上面,她在他旁边,能一眼望到的地方。
守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