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摇椅还在晃着。
初夏的风还是微凉的,带着薄荷的清新,从春末的废墟上掠过。星空下的院落,那颗闪烁的启明星正下方,摇动的蒲扇,吱吱作响的摇椅,晃着,晃着,晃荡中吟诵着说不完的佳话。
那把摇椅曾是外公的最爱。
他时常坐在大摇椅上,在待黎明那段村庄沉睡的时光里,细眯着眼,不紧不慢地抿着一袋大烟,在烟雾缭绕中摇晃着木椅。精通国学的外公,时不时就在烟雾缭绕里冲枕在他膝头的我喃喃一句:“龙呵气而成云。”他当然不指望我接一句“蚕吐丝则自缚”,只是念叨,抒发他内心的惬意和惬意之外另一种不为人知的情感。
外公是个名副其实的怪人,他是我们那贫困小村唯一的书生。外公偏爱启明星大亮的时光,他总凝视着那颗明月旁的光源,忽地放下烟袋,激动地大叫:“可儿!那是你张爷爷!”说完,便落下两行泪。张正——外公昔日好友,在文弱的外公选择读书这条路时,他毅然放弃优异的学业参了军,最后牺牲在沙场上。
那个夏夜的黎明前,我那坚强的外公头一回落泪。他跪在一具尸体前,望着血淋淋的伤口嚎啕大哭。这是一个男人的哭声,一个哭泣时仍坚强的男人,跪在即逝的启明星下毫不掩饰地大痛哭。
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每逢夏夜,他都坐在摇椅上,对着启明星祈祷,念着他英雄的朋友挚爱的古文,默默流着属于一个男人的泪。
跪在他英雄朋友的坟边,不说话,就这样一直跪着,有一两滴冰冷的东西偶尔落在坟上,很快便渗进了土壤里。那是个繁星异常璀璨的夜晚,头顶的启明星早早地游荡在天边,闪烁着永不谢幕的光。外公伸出握惯了笔的手指,在坟土上写下一行字:“嫦娥应悔吞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一滴冰冷的东西落在上面,第二滴,第三滴。看似深奥,我的眼前却起了一层涟漪。这,只是一种赎罪的方式,可命运已是这样,每夜断肠的悔与恨怎能重走这已选择的路?
那把摇椅曾是外公的最爱。一个繁星璀璨的夜晚,启明星悄逝,坠落在西山深处。东方吐了鱼肚白,一丝夏天的晨风拂过大地。我的外公,在他最喜爱的摇椅之上,在他最崇尚的启明星之下。随他的老友去了。我知道,他这一去是毫无痛苦的,安详,仿佛完成了使命。是的,他赎了罪,他不用再担负“自私”“贪生怕死”的罪名,完美地结束了他的一生。
启明星升起时,我去了外公的坟前,用手指在坟前写下一行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也许它的意义远超出外公的所作所为,但此时献给我心中的启明星,是对他一生的最好诠释。
我补上一行字:“您,是我的启明星。”
一滴冰冷的东西落在上面,字迹,依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