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辗转问了很多人才找到这里。
那门夹在两间住房之间,颇有被碾碎的危险。不大不小的门脸,仿古的门墙,连招牌都没有。踌躇间他叩了叩大门。
从梁柱到屋檐都陈旧无比,像是很久没有修缮过了。四四方方小院子里,勉强挤下了一口井、一株树和一方种满蔬果的田。那树霸道得很,枝叶大方地伸展,像是要把整个院子揽在怀里。他终于注意到,本该挂在门外的招牌挂在了门内,像是料定了没有人会看。匾文是用潇洒的瘦金体写的“木椿道观”。旁边竖两块旧匾,上书: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老人艰难地给他腾出了间房,留了把敝帚,无声地指了指檐角的蛛网,离开了。
天色欲暗,他刚坐上餐桌,便听得后门闹了起来。放下碗筷,他以为起了什么纠纷,正要起身,突然霹雳般想起音乐。那音乐荡气回肠,节奏分明,正是当下大热的广场舞曲!他抬眼看看对面的老道长:不动声色地又夹了一筷子菜,神态自若。
第二天一早,不远不近地响起了吆喝声、讨价声和水桶起落声。他念了经、做了功课就出门绕了一遭,竟是很快和邻里熟络起来。
“张婶,这道观有多久了呀?”他学当地的方言问。
“有那棵树的年纪了吧,”张婶随口道,“听说那树很名贵,能活上万年。”
“这个道长您熟不?他好像不太爱理人嘛。”
“他就这样。我跟他做了几十年邻居,也没见上几面。就晚上广场舞那个声势听见了吧,我住对门都嫌吵,他道观里却清静得很。东边菜市场西边广场舞,欸你说他怎么聋了似的……”
隔了几天,天气突然干起来,空气显得燥热而单薄。人们担心地去检查家里的蓄水缸,想,再不来水,旱灾就闹大了。
他坐在椿木下,呆呆地望着那口水井,仿佛能闻到井水清新丝甜的味道。终于,他打了桶水,提到道观门口。
他本想和道长商量把门敞开了,只是张婶拦住了,说以前也有一回闹旱灾,老道长也是这样提了桶出来,却有人闻着井水的气味狐疑:“这水怎么这个味道?不会害死人吧?”道长耳尖,瞟那人一眼,就捧起水往嘴里送。罢了又把水提了回去。
他心中了然,于是他只得一趟有一趟来回跑。水桶起起落落这么大声响,听得门外人都心惊,老道长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当天晚上他在饭桌上盯了老人很久,像要把他看个通透。对方却像是根本没有看到对面灼灼的目光,夹了菜咂一口,吃得仿佛比以前更有味道。
如是一百个日日夜夜,老人始终没有催他离开的意思。他仿佛也渐渐忘记了自己要追求的潇洒与漂泊,而寻得了一处归宿。他才明白,任天大地大,心却只有一隅。几宿的苦寒欺薄衾,几遭世道蹉跎,都好成为一眼万年的烟云。
千里山水踏破,也磨不灭风尘之下一颗渴求安定的心。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他猛地像被什么惊醒。周遭褪去了市井人聒噪的声音。他好玩地发现,道长也起晚了。直到接近午时,他才担心地敲了敲老人的房门。死寂一片,连蝉都哑巴了。他急忙闯进屋。
——原来自己的房间那么大。老人躺在一张有些挤的床上,被子尽管盖得十分平整,还是露了些在床外。他不敢走上前。他知道,那张刻满了岁月的脸上,一定还是淡漠的,毫无波澜的表情。像一潭死水。
他挪不动腿。心里空空荡荡,却又有什么嗡嗡作响。终于,他留意到老人床边的矮桌上放了些物事。风和纸张缱绻一秒就逃走。他拿起压在纸上的印,凑得很近才不至被眼前氤氲泛起的水汽遮挡视线。那印的印底方方正正地写着“木椿道观”四字。
底下还有一沓纸。第一张是一张地契,房产具体写明了是整个道观。第二个纸封里有许多旧版的几角几分的纸币。面额最大的也只有“贰圆”。
第三张纸上龙飞凤舞竖了几列繁体字。辨认了好久,他无声念道;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更何况天地是自己的。不畏惧物换星移,不为物易之所夺,是为本心之道。”
他打开门再去看院子里蓊郁的椿木。
他见过那么多名川秀水,也羡慕过八千里云月,才明白,“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木椿之大,贵在一颗木心。
他这是将这颗木心,一并传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