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死，我才惊觉自己已经用怯懦把我们的相遇生生变成了错过。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看起来还并不苍老，而我，也只是一个躲在父母身后的孩子，不过五岁的我怯怯地站着，只及她的腰身，她弯下身来伸出一只手，背光的身形在我面前投下一片阴影，我已记不清她那时的面容，只是眉眼间刹那绽放的光华在模糊了五官的脸上格外显眼。因是那样的笑，我现在仍盲目地认定她年轻时候必是个极美的女子，不然怎会有如此灿烂又寂寞的笑容？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她的手心，一股好闻的淡淡中药味在鼻腔中氤氲，“这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女孩么？真像……”她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或者许是没有认真去听，独独极真切地记得从她身后照过来的橙红色阳光耀花了眼。
一个月以后，在她生辰的那一天，我给她寄去了一张贺卡，那天下午，母亲和姥姥把我叫到房间，神色凝重，她们说她是太姥爷的三太太，才进家门就克死了丈夫，说她身上有煞气，会把霉运传染给身边的人，那时我还小，却听懂了“霉运”二字，再没有试着接近她，她在记忆中的印像便越发模糊隐约起来，如今忆起，仍像笼了一层水烟。
几年以后，当我上了五年级，她来了家里，母亲和姥姥如临大敌千叮咛万嘱咐地要我呆在书房不要出来，终于去开了门，我从门缝里向外看，她走过来，容貌已不复年轻，笑容却是丝毫未变，灿烂而又寂寞，姿态也一如初见的优雅，像极了大户人家的千金。她坐在沙发上，声音隔着厚厚的门板听不分明，我却听清了那句“她是这么多年唯一还想着我的人。”母亲和姥姥真真假假地搪塞敷衍着她，不时向书房这里瞟两眼，神色紧张，她却像是全然没有看到，只在沙发上安稳地坐着，我几乎就要推门出去，却始终没有勇气摁下门把，只是僵立在门后，直到她带着染上淡淡失望的笑容走出门去。
那时的我没有想到，那次甚至没有一次对视的相遇，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听说她的死讯时，家里人十分平静，甚至有些如释重负的味道，我正准备小学毕业，也就没有时间去参加她的葬礼，后来听人说起，那天现场极为冷清，几乎没有什么人到场。
一年前的暑假，我回到老家，突然想起她，便说要去她的坟前看看，我家里人没有准备糕点纸钱，我也就只好在路边买了几支香带在身上，她的坟前很冷清，积了一层尘土，似是从未有人打扫祭奠的样子，我走近些，却猛地撞见一个笑容，我的心狠狠一颤，那个笑容，和我们初见时极为相似，明明无比灿烂却带着寂寞的味道。
如今我仍旧无法理解在那个年代，一个新嫁来的娘子是如何面对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几个“子女”的，更无法理解刚嫁入豪门就被说是“克死”丈夫的她，是怎样才能在这样的生活面前依然保持优雅和微笑，但我却明白了自己当初带给她的希望和更多的失望。
我点燃手中的香，不顾家人诧异的眼光，跪在她满是尘土的坟前，磕头，青烟袅袅地升起，我用檀香和家乡的最高礼节来祭奠这个女子，祭奠我们充满了错过的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