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钻那条青石巷,鞋子在石面上扣出哒哒的声响,一直往最深处钻,巷子走到最深,再走不动了,那儿有棵很大很大的枇杷树,硬生生挤在墙里。
不过我也不必走到最深处,毕竟那棵枇杷树已经老得结不动果子了。离枇杷树大约十米的距离,有个拉着铁栅的朱红的门,我只要走到那儿,轻扣两下,那斑驳的铁栅便相互撞击,带动上头的铜风铃,清脆的声响便在幽深的巷蔓延。
门里响起脚步声,不徐不急,脚步声止,门也开了。一个老人解开铁栅,冲我招呼一声:“囡囡来啦!”我冲他点点头,露出豁了一颗牙的笑,跟着老人往里走。
里头是个小院子,有藻井,有鸽笼,有桂花树。
桂花树很能开花,七月下旬开始,能一直开到十一月中旬。老人的大部分生计,都由它来维持。
老人卖酒酿,桂花酒酿,三元钱一碗,五元钱一盅。
不像别的酒酿有点发酸,老人的酒酿是泛甜的,但也不是那种糖的腻,是源自米的那种味道,干干净净,喝了不会醉,而是会令人产生一种暖意。上头一层桂花是点睛之笔,金黄色,衬着白玉似的米粒,让人很有食欲。
桂香是压在酒香上头的,一口下去,满嘴花香,而后才是酒香,最后咂巴嘴时,还是桂香。
很多人喜欢喝老人的酒酿。下午三轮车拉出去卖,三点到五点,回来时三个坛子的酒酿售空,还有没赶上的人巴巴儿地看着老人慢悠悠地骑车吱呀远去。
老人垂眸盛酒,骑着三轮车吱呀吱呀路过大街小巷的身影,成了一代人记忆中最深刻的剪影。
那扇半掩未掩的朱门,似乎锁着的铁栅,亦成了一代人心中的神圣之地。
老人一个人住在那扇门里,一个人做酒酿,一个人在街巷间穿行。他没有孩子。我仅能在只言片语中得知老人的妻子曾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两人从苏州私奔到这儿。
老人会唱戏,会写诗,只是自爱妻离世,他再没开过口,再没提过笔,那扇朱门自此也是半开半掩——很老土的故事,在那个年代却是件大事。
记得有个年轻人曾失手打了盛酒酿的坛子,青石板上蜿蜒出晶莹的纹路,酒香四溢。年轻人紧张地绞着手,说大爷我赔吧。老人摇摇头,用无可奈何的语气道:“你这小子,怎么长大了还是毛毛躁躁的!”
老人最后也没让他赔,只是一个人蹲在地上,用刷子一下一下地洗净青石板上的黏腻。花白的发被风一下一下地吹,像他院里那只垂老的老鸽子,一下一下慢扑着翅膀,准备飞走,却又没有飞走。
站在朱门前,伸手拉开铁栅,很意外地竟然拉开了,门是虚掩着的,也很轻易地推开。
院里还是老样子,有藻井,有鸽笼,有桂花树。
花香幽幽落满地,庭院深深深几许。转身回眸,透过那扇虚掩的门,仿佛传来吱呀的声响。
似有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