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漳湖坂人,每年农历正月初七,都会回老家过元宵节。
小时候很害怕,拽着母亲畏畏缩缩地躲在最远处,探头看那些高大的男子抬着轿子,一排排向蛇王庙走去。中间围着的是条大蛇,斑点像漩涡一般绞在一起,安静地卧于为它准备的王座上。后边跟着的是蛇神塑像,在我看来,算整场庆典里最安全的东西。
正月十五要游蛇灯,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出了天边渐渐坠落的地平线,为热闹的嬉笑声再添一笔火红的鼓响。我还是怕得很,满脑子装着浆糊,摇一摇就哐当哐当响,总喊着要早点回家。路上碰着个人都忧心他是蛇精,吓得三魂出窍。
前边突然有了亮光,我循着踮脚望去,看见了灯——一长串的,明媚的,耀眼的,闪烁的,不知用什么技法连成了蛇身的形状,在漆黑的夜色中蜿蜒前行,似北斗星一样曲折,辉煌,又似一条火蛇,腾跃在栋栋民房之间,带来幸福与祈愿。
我抬起腿向前奔去,伸长脖子仔细地瞧了起来:灯是倒梯形的,边缘是锯齿状,玻璃材质,中央盛着一支蜡烛,淌着汗珠。贴在上头的剪纸像是蝴蝶的翅翼,随着光影明灭轻轻扑闪,投出一块小小的阴影,有岁寒三友,有花间君子,有鱼戏莲荷,也有最平凡简洁的“福”字、“囍”字。每盏灯都截然不同,又好似孪生,寄寓着乡民真挚的期待。那些匠人心灵手巧的创造,为新的一年送来平安喜乐。
烛火映着我的眼睛,月亮悄悄吻上树梢,却惊动了一个孩童稚切的心,惊惶害怕如潮水般褪去,心海中多了一枚贝壳,用手指撬开,盛着灯火万丈,红纸招摇。
此后,家中的书桌上就总是摊着五颜六色的蜡光纸,剪刀从儿童用的一直排到成人用的,关于图案和技巧的参考书,每几天都会翻过新的一页。
门口的茉莉开了又谢,路边的榕树黄了又青,初中的校徽也终于服帖地躺在我胸前。美术课是我最喜欢的,任课的胡老师是樟湖人,也爱剪纸,很快与我熟络了起来。
那天下雨,大课间没做操,时间很充裕,惯例是要把我上周倒腾的蝴蝶剪纸给胡老师看看,好好指导下我这叮当响的半桶水。我敲了敲门,听见应答后欢喜地按下了门把手,探出头道:“老师,我……”
灯火在眼前炸裂开来,像是儿时所见的蛇灯,一盏盏围成蛇身的形状,刻有灵巧的祝愿,亮得能掩去月亮的清辉,让人的心燃烧起来,满心满眼都是希望。男女老少穿梭于蛇灯之间,有举着糖葫芦和风车的小孩,嘴角有透明的糖渍;有挥舞折扇、敲击锣鼓的文艺队,响亮的乐声犹在耳畔;有盛着莲花游船的女子,红艳的灯笼氤氲了她温婉的笑颜……蛇头所叼的绣球上,有一个“丰”字,丰收的“丰”。
“这次打算参赛的作品《蛇灯绕殿》,还没完成呢。”
胡老师拍拍我的肩,我恍然回过神,搬了把椅子,默默坐在他身边,观摩学习。盯着他捏起银色的剪刀,很小巧,用两根手指握紧,沿着铅笔的轮廓游走起来,每遇到难以剪断的细小处,都会先轻轻撕下,然后再用剪刀修缮。分针转过几大格后,剪刀被放回了漂亮的铁盒,胡老师靠上椅背,轻轻揉起了太阳穴。
“这就是蛇文化剪纸啊……”我喃喃道。
“是啊,可惜没落了。”胡老师闭着眼睛,“现在学的人少了,以前人人都会,家家户户都备着红纸和剪刀,过年过节,特别是蛇节,就连四五岁的小孩子都要来添上几刀,大人护着不让碰,就开始哭,折腾得人头疼。”
“我小时候也喜欢,学得是所有人里最快的,手指头磨出了茧也不肯消停。长大了就更喜欢,整颗心都栓在了上头,别人拦着都没用。后来当了老师,闲暇的时间多了,就琢磨着把我记忆里的蛇节剪下来,给更多的人看看。”
“所谓的梦想,在我眼里,不过剪纸二字而已。”
我没出声,静静地听胡老师絮叨。关于坚持、梦想,在窗外绵绵的雨声中糊成一团漆黑的墨迹,落在我的心尖上。这些沉重的字眼掰碎来再拼凑在一起,就是“追梦人”,他们在荆棘中奔跑,迎着嘲讽的飓风与批评的浪潮,他们在乌云下大笑,怀抱赤子的心脏与无畏的头脑。
直到今日,我没有放弃过剪纸,胡老师也没有。
纸间经纬走蛇龙,我们都在努力奔跑,我们都是追梦人。即使是最渺小的花儿,在梦想的浇灌下,也能焕发出星河流转的绚烂;即使褪去缭绕的雾气,仍要踩上尘土累积而成的阶梯,在追梦的河流里慢慢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