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见许多人强调思维的理性。这是很可以的,没有什么不对,的确能给人一个事实的完全反映。然而有些人所谓的理性开始变得疯狂了:倘一个人在什么事上做了什么评论,他们便开始细细地挑刺,认为此人这里不公,那里有个人情绪,指摘他没有全理性的公正。可谁能全理性的公正呢?他们看到了机器做的数据分析,惊叫道:“这便是我的理性!”他是不要别人的价值反映的,认为别人的主观给了他虚假。
然而人工智能的设计者说:“我们努力让机器人像人一样,人们却想像机器人一样思考!”
那么做一个假定,人若像机器一样思考,有何不同?
譬如,《点石斋画报》上刊过一张《猴能捕鳄》图,倘是一个真正的人,未被机器同化过的人,他会先说:“有趣有趣,这猴竟能捕鳄,可见众的力量!”而又有人会说:“这猴为何要捕鳄呢?鳄在水里,猴在树上,又危不及它自己,不是多管闲事!”,就对鳄有些同情。然他又说:“我们都记不起河里羊的枯骨啦!这猴原是要除暴的!”,于是又纷纷点头。这幅画就很热闹了,它成了一个故事,很活泼的。但又有一个机器同化过的人,他说:“猴捕鳄是科学的”,而后分析猴与鳄的习性;或曰“猴捕鳄是不科学的”,并列出长长的原因,先前那些生活的议论者们就嗟他一声,大叹无趣。为人的趣味就在于自己的揣度和看法,他却要主动摒弃,做一个假的人,死气沉沉的人,非要融入完全客观,结果失去了主观的他自己。叫小冰的机器人也要写诗,她说:“她嫁了人间的许多颜色。”倘若人间都是机器样的人,哪里来的颜色呢?没有颜色。这样想来,若人人都追求全理性,该是怎样的可怖!什么都要拿客观实在的证据来,连“我爱”都要拿多巴胺来证明;甚至说人的思考不过是一连串的生物化学反应,人的灵魂就灰飞烟灭,人人就都是一样的面貌。从“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到“一万个人只有一个哈姆雷特”,哈姆雷特会不会感到孤独?
情感是人类最大的进化。从前人们感到其中欲与求的部分透了支,来做一个去除时,也没有扔下价值认定的标准,也没有扔下同情心和自己漫漫的臆想。他读《祭十二郎文》,“不知是读书声,不知是雨落芭蕉声?”雨也跟着哭。他们未必不知自然的真实是没有什么情感的,却也愿给自己作一个小的瞒骗,来添一点生活的乐趣,并有人将这些主观记下来做一个分享,我们称其卓越者为“大家”。这些主观,我姑且科学一回,最能让人分泌多巴胺,最是人的乐趣与灵感所在。然而今天有人却疯狂于以计算机为代表的冰冷科学,甚至要为其而将自己同化,成为它的党羽。他们崇拜的,不过是计算机广知的神通,或这神通给的物质享受。他们就乐于去亲吻这计算机的脚趾,供他使役,乃至看低自己为人的所有,抛下自己的价值观与同情心,以表衷心。故而这样的人若是多,就是人的又一危机,且危及了人的根本。
我们总担心机器会取代人,其实抓错重点。反而是要提防人们向机器人的同化。学着理性的分析及追求客观固然可以,却也要守住自己为人的特质,以免自投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