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年中,季节与天空都是鲜丽清亮的,像上过了蜡。田野上只剩下翻滚飘扬沉甸甸的麦子,和石子路上飞起飞落的麻雀,会时常抖开虎皮的翅膀在太阳下晒晒。
大姨家的田是我最爱去的地方,田边用好几根废弃的扁担搭着一架豆藤,细细的毛茸茸的豆蔓在木楞架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爆竹似的生出一只只豌豆花,蓝如琉璃,粉如晚霞,我总是会央求大姨折下一只别在我的软软的细发间,就像彩色的蝴蝶熟睡在我头上,还展开了眼睛一般的翅羽。
于是我常常一直头顶轻盈的花,觉得自己快飞起来了,一路小跑到大姨家前,冲着笑盈盈的她喊一声:“大姨——”
她一边翻抖着竹筛中的玉米或是陈年的谷子,圆滾瓷实的胳膊是麦子的橙色,感觉就像她手中的麦子连着她的身体在毫不费劲地跳舞,麦浪在面前翻腾的也正是她的血液。但是那确实是像小山一样多的麦子,她却微笑着尽力地摇撼着它们,又稳稳地实实地接住,像和她的孩子开玩笑一般。我有时跑到她面前看那由麦子织成的面纱,在阳光中是怎样晶亮地跳跃,像魔术师的黑帕子一下把大姨的脸变没了,一下又清楚地看见她红扑扑的檀木一般的脸。
“大姨啊,你干嘛翻它们,它们会晕的?”我很不解地问她。
“会晕的啊!这样啊,”她放下竹筛放声大笑,声音就像风刮过层层叠叠的麦浪,“麦子这样翻过会活起来的哩!吃起来就很香了。“她蹲下来瞧着我因阳光扭成一团的眉毛。
我一直记着她的话,麦子是会活过来的啊,它本来就是在春夏秋风中不停摇来摇去的,又被阳光晒成金黄色,假如不常常拿出来晒晒,可不是要褪色了吗?那一刻我迷上了我的大姨,她壮实的胳膊,她巨大的嘴与笑声。
可是狡黠的我突然发现地上有金虫子一样的东西,便俯下身去,一粒一粒地捏起那些从筛子边滚落的麦子,捡了一掌心。我抬起头,像小孩发现大人的小秘密喊道:“大姨啊,麦子掉了!”
“啊?”她问,“什么掉了?”
“喏,这么多诶!”我小心地捧上去。
她再次爽朗地笑了起来,把发丝拨到耳朵后面,接过我手中的麦子,又快活地、令我吃惊地撒了出去!
“干什么啊!”我亮起嗓子。
她慢慢地说道:“这麦子可不是我们的,是这片地的,这块田的,是麻雀的,是风的;”
“它们把这么多的麦子送给我们是让我们在冬天的时候像松鼠一样有食物。现在我们要把丰收的果实祭拜回去,明年,明年秋天就会比现在收到的还要多。”她说的时候没有看着我,而是直直地望着她家的田,风在呼呼地吹,要把她说的再和一遍似的。
那是对祖先传下来的祭礼的尊敬,也是对大地的顶顶膜拜,她坚信:那从她手指间自然流出的麦子会在来年,且一定地,更丰厚地,加赐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