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一棵树,栖居着一只初生的雏鸟。它鼓着蓬松的绒羽,笨拙而固执地试飞,又一次次地落回干枯的枝桠。它的目光澄澈而坚定,投向上方,似乎在沉思。天空非常之蓝。
我是一个懦弱的孩子,每当别的男孩着迷于冒险时,那高度让我眩晕,那尖锐让我恐惧。黑暗中的渊薮中,伸出狰狞的利爪攫住我,不能前进。脚下是拔地而起的高台,带着囚禁我的牢笼,离世界远去。
被叫去办公室,老师微笑着对我说:“我想让你参加演讲比赛。”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所有触摸耳膜的声响都被窒息。周遭的一切渐次远离,独留我孑然一人伫立在无垠的荒原上。我只想躲在一堵厚厚的石墙后,躲开那直直的射向我的目光。呵!我是一个不幸的卖艺人,命运之手强迫我缘走于绳端,操弄一管竹箫,吟出细不可闻的叹息,身下是不可测的深渊无声地漂浮,在阴影中苦笑。
我想做回那个胆怯的孩子,回到一个只要躲避就不用面对的茧中。但,我不能。体内淤出一腔滞重,尽胶合着,渐渐阻碍呼吸,如同芒刺在背。口中嗫嚅着挤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嗯”,便逃离了那个房间。脸上赧红颜色,滚烫的,久久不褪。
为什么人们都要我勇敢,像那只雏鸟一样进行无尽无果的尝试?明明是徒劳无用,明明是自我折磨。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叫嚣着放弃与堕落。生活像是茫茫大雾里的单行道,在冷的夜气里,前途看不真切,只觉得路远夜长。我缩在这蜗壳里,不再盲目地跋涉,在这苍白的大地上沉眠——这样苟且下去,也算得上一种活法,但我自己真的满足于这似乎有些可悲且不完整的人生么?
我回到那棵树下,雏鸟果然还在练习着起飞的动作。它牢牢拥抱大地,它努力的向着日月星辰,虔诚地朝拜。它目光灼灼,凝视上方,进行着它孤独而无意义的仪式。不知道这数不清的时日注入了多少辛酸与失败,也不知晓它是否有过泪水与咆哮。慢镜头般,它缓缓张开不甚丰满的羽翼,奋力地鼓动,将全身力量集中于我以为注定失败的一跃。
它,却没有落下。让人血脉贲张的寂静中,空气中袭来一阵气流的波动,是翅膀的鼓翼。这一次,沉重没有拖滞轻盈;这一刻,世界变得出奇的肃穆;这一跃,是飞翔响应蓝天的召唤;这一搏,是对懦弱最彻底的拒绝。它,真的飞了起来!
雏鸟在我的上空盘旋,这身影蕴藉着力量,浩荡地勃发着,一扫之前的委顿与无力。照彻心扉,震撼灵府。它几声轻快掺杂喜悦的鸣叫擦落耳际,我刹那间理解了雏鸟的仪式与沉思:我们恐惧的不过是恐惧本身而已。我心中郁积的块垒刹那间土崩瓦解,隐隐有挣脱锁链的声音,我的脚步渐渐快了。
我站在演讲台上,心中声清醒的提醒时间的流逝,仿佛是激励我向前的鼓点,在胸腔中不断共鸣着。我深吸一口气,眼前重现出雏鸟起飞的样子,紧张的心情渐渐平复。口中的话语一反从前,滔滔不绝,滚滚流泻。四周的空气都应和着,一如雏鸟起飞时的鼓动。
演讲完毕,台下掌声雷动。那一刻,我体内仿佛被抽去了什么一般,前所未有的轻盈和有力。
天空,依然蓝而高,传来几声熟悉的鸣啭,一迹飞鸟的游痕在天穹荡漾着。
是雏鸟!只是那团蹒跚如今正展翅击空,主宰这湛蓝与高远;一躯羸弱正从容不迫,静观云淡与风轻。那个瑟缩着的它。曾痴痴的悬想,有朝一日自己能飞翔在那片碧落云间。如今它,作为一只真正的鸟,以俯瞰的高度,呼唤莽林危崖,震慑怒浪狂风,穿越江河高山,睥睨冰山暗礁。它投我以嘉许的目光,许我以鼓励的啼鸣,它以高飞促我前行,它以蜕变予我成长。终于,泪水裹挟感动决堤而至,灵魂迎风而颤。
模糊中,我仿佛变成了雏鸟,天空仿佛成了那高飞身影的扩大。我大声地对那身影说:“谢谢你,是你教会我飞翔,是你让我生命更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