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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一首小诗

蔺青春

中秋节,一首小诗

方下中学蔺青春

“月圆了,

人圆了。

我想抓住月亮,

狠狠地咬一口,

母亲发怒了。”

……

这是一首诗?对,这是一首诗。至少我这么认为。

这是表弟的一首诗。

说表弟,其实是我妻子的表弟,跟我同龄,且比我大两个月。尽管如此,我妻子的表弟,我还是得喊他“表弟”。

而今表弟虽然已是中年,但骨子里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文艺青年。今年暑假里打着采访工作的幌子开着车胡逛游,于是就逛游到我这里了。

初次到来,自然就是稀客。我于是很热情地招待他,拿出最好的酒来。一开始表弟有些拘谨,可是一杯52度剑南春下肚,话开始多了起来。

他跟我谈人生,谈工作,自然更多的话题是谈文学和音乐……聊着聊着便掏出手机,给我看他自己抱着吉他边弹边唱的罗大佑《恋曲1990》的视频。

酒饮到恰到好处,表弟便在席间即兴给我朗诵这首诗,说是自己上高中时候的一首拙作。他朗诵完毕,神情略带些醉意,便让我猜猜诗歌里面写的是什么。

作为多年的语文教师,对于诗歌,我不算是外行,虽然我从来没有写过诗。“月圆了,人圆了”这自然指的是中秋节,而“月亮”通常指的是美好的事物,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必定是指亲情了。“狠狠地咬一口”估计指的是自己年少轻狂的叛逆行为吧。“母亲发怒了”这自然是诗歌背后的故事了。

听我说完,表弟脸上露出了一丝略带折服般欣慰的笑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然后开始缓缓地讲起来他的诗歌背后的故事……

那年秋天,颇有些才华自负的表弟高考落榜了。去母校看榜那天,表弟从学校宿舍卷了铺盖灰溜溜地回了家,然后一屁股坐在家里青石板的老屋台阶上,把头深深地埋进两腿间,发呆又发呆,整整一个下午。

整整一个下午,家里人都铁青着脸从他的腿边走过来又走过去,谁也不想也不敢去惹他。

他没有眼泪,相反地中秋的风吹得他的双眸却有些干涩,其实打吃了早饭去学校到现在他没有喝一滴水。

他看不到家人的脸色,但是他能猜想得出来,而且他能从身边的脚步声听出是父亲还是母亲,弟弟还是妹妹。

想起家里的状况,他愈加痛苦不堪。父亲天生有些侏儒症,年轻的时候身高不过一米五,典型的武大郎身材。因此母亲在这个家里倍加劳累和辛苦,除了做家务做饭,母亲还得得像一个男劳力一样去生产队出工,唯有这样才能挣来和其他家庭一样的工分。家里姐妹四人,兄弟三人,在那个岁月这困难可想而知的。为了三个儿子的未来,母亲狠下心来勒令几个姐姐小学没上完就退学回家挣工分……可自己呢,总是自以为是,总是目中无人,结果到头来名落孙山。

回想起上午去学校看的大红榜,那么红,那么长……他瞪着大眼,目光顺着工整的正楷字往下溜,可就是没有找到那熟悉的三个字。

看完榜,他像是一个过街老鼠一般匆匆地逃回宿舍,去收拾铺盖卷时,上铺的那位最铁的哥们儿问他要不要复读一年,他竟然没好气地吼了他一嗓子,弄得那位好哥们半天下不来台。

复读?他不是不想。想想自己的前途,他忽然害怕起来。路遥长篇小说《人生》中高加林的形象不时地闪过他的心头。是啊,假如就这样放弃了,自己就得重蹈父亲的旧辙,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最多也就是像高加林一样混个民办教师干,可是同村的那个表叔就是民办老师,民办老师在全村人心中的地位,他是知道的。

他恨自己没出息。想想家里的生活状况,他实在是没有勇气跟家里人提“复读”这两个字。

……他坐在自家的门台子上,中秋的青石板冰冷透骨,他的屁股有些麻木了。脑袋耷拉在两个膝盖间,但见右边的霞光慢慢变成了左边的月光。

今晚又该是个月圆之夜啊。

“月子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想想这诗句,他觉得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与他这个落榜之人是再合适不过了……

“咚!”

耳畔传来一声重重的沉闷的巨响。他知道,父亲从地里回来了。想必父亲在田间地头从邻居的嘴里知道了自己的悲剧——从刚才那一声锄头撞地的动静就能听得出。

父亲从鼻子里有意无意地咳了一声,便进屋里“吧嗒吧嗒”地抽旱烟了。

瞬间,屋子里开始烟雾缭绕起来。他坐在门口台阶上,闻到了浓重的旱烟味儿。

不一会儿,他听见母亲的脚步声从外面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母亲上台阶的时候,他分明闻到了母亲手中提着的月饼味儿。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当地最出名的五仁桂花月饼,那浓郁的桂花味儿,透过油油的羊皮纸,直钻进他的鼻孔,令他麻木的神经顿时一震。

难道今天是中秋节?用力一想,他确认了。

中秋节,欢乐的节日。月圆了,人圆了,可是唯独自己的梦是残缺的。

空气中飘来的桂花月饼浓郁的香味,让他觉得自己其实已经饿得不行了,口水也禁不住涌了上来,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

脑袋下面青石板的纹路清清楚楚地显示了出来。今夜的月亮好大好圆啊——他这样想着。

……终于,他还是被喊进屋里开始吃饭。他耷拉着脑袋慢腾腾地走进又黑又矮的屋子里,一屁股坐在那个方木凳上。

饭还是那平时的农家饭,虽然今晚多炒了两个菜。一家人都不吭声,因为父亲和母亲都一声不吭。

“三儿,要不再回去复读一年吧。”父亲抿了一口酒,最终还是提起了令他心痛的话题。

他没有吭声。

“这不,月饼都买好了。等会儿让你娘提着月饼去你表叔家,明天和校长说说,再回去复读一年吧。”

那包月饼就在炕沿上,滋滋地往外冒着香气。

“……别说了,我不想上了!”

他发疯了,歇斯底里了这么一句。

全家人都愣住了。他忽然跳起来,抓起那包月饼,撕下红帖……他想拿起来,狠狠地咬一口!

“放下!”

半天没说话的母亲忽然吼了起来,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他的手在空中一哆嗦——与此同时,他的脖领子被母亲狠狠地抓住,然后用力一拖,他便乖乖地倒下,屁股重重地摔在泥地上。

母亲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拖到屋门的台阶上,顺手抄起了门后的笤帚疙瘩。

他想跑,可是被母亲死死地捉住。母亲一用力,他的身体便翻了个个。

母亲的笤帚疙瘩瞬间打在他的屁股上。月光冷冷地泛着银光,母亲的笤帚疙瘩便在这银光闪闪中上下翻飞,舞出一道道白楞楞的弧线。

时间仿佛过了一年。他觉得屁股火辣辣地疼。看看身边的笤帚疙瘩,在冷冰冰的月光中,开出了一朵洁白的花朵。

呜咽中,他听见母亲挪着小脚出门了,空气中又飘过那桂花月饼的香味儿。

……

表弟的故事讲到这儿,就戛然而止了。因为我已经示意,下面的情节我早就听很多亲戚们讲过了。

表弟第二天就把铺盖卷儿背回了学校,一年后表弟考上了理想的海洋大学。表弟毕业后在山东半岛那个鸟嘴位置的小岛上当过几年海军,后来专业到地方,去了当地的一家报社担任新闻工作,现在已经混得小有名气了。

难怪每次亲朋好友聚会,每每提起表弟,大家都会调侃说,他今天的出息是他母亲一只破笤帚疙瘩换来的。

表弟的故事讲完了,自从表弟给我朗诵了开头的那首小诗,我很想把表弟的故事写成一个故事。故事自然好写,可是难于立意,亦如画龙画虎难画骨,所以久久不敢动笔。

最近在网上给自己的一个得意弟子批阅习作,回复到该文语言华美但读不出文章的立意,于是委婉地指出写文章要懂得确立主题才行。本以为自己德高望重高居师尊之位的我会引来弟子的唯唯称是,不料想弟子却反问道:

“老师,关于主题一说——你说韩寒的书,郭敬明的电影有主题吗?”

心里顿觉后生可畏。也感慨文化这玩意儿像世间万物一样终究不是一成不变的。想想韩寒的书,郭敬明的电影,确有此感。只怪吾等老朽迂腐僵化矣。

无主题或许也是一种美吧。故事无主题不等于读者读不出主题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作者混沌不等于读者目光浅陋。

“月圆了,

人圆了。

我想抓住月亮,

狠狠地咬一口,

母亲发怒了。”

……

故事无主题就无主题吧。但是那个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故事的确是很美的……那圆圆的月,那冷冷的光,那农家小屋的青石板台阶,那飘洒着浓浓香味的桂花月饼,还有那月光中母亲挥舞的笤帚疙瘩,都美得像是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