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绣架前端坐,从前晶亮有神的眼前搭了一副老花镜,弓身在绣面上勾稿。我凑近看,认出那是传统苏绣中最经典的一幅——《螳螂小猫》。
“这是最后一幅了。”你这么说道,语气中透出显而易见的不舍和一种我读不懂的痛苦。我帮你把染好的线在绣架边挂好,你看着自己反复染两天才晕出的色彩苦笑:“不如化学染剂颜色多啊。”
我知道你是想起街尾李婶开的苏绣体验馆里五颜六色的绣线,颜色比你的亮,而且不费工夫,过一遍染剂就能染出许多捆的那种。听说年少一起拜师时你比她艺精,现在她接待游客钱闲两收,你倒显得寒酸了。记得她开业那天我陪你去看,你只字不语,只是回家后抚了好一会儿绣品,然后和我开玩笑,说苏绣和你像同病相怜的老太太。
你做苏绣时是不讲话的,我坐在小凳上看你安静地劈丝、慢绣。汗珠凝在皱纹的沟壑间,丝线在你手中翩翩起舞,一压一抬间是细密的平针,最简单也最见功底。尽管手指已不大灵活,多年的经验仍让丝线服服帖帖。我悄悄端起相机,用镜头捕捉下这一刻。
眼睛和体力使你无法支撑到一幅作品完成。你在中途停下休息,聊起我在这个小院度过的童年:“那时候也是蝴蝶绕花飞的季节哩,这翅膀一动啊,你就在绣架前坐不住喽。”我有些羞愧地低下头,知道没能继承苏绣技艺让你有多失望。
从前我不理解你,觉得你是极固执的。不肯离开这个苏州小院去城里生活,我们只有假期才能看望你,你成天只有院中花草和苏绣陪伴,不寂寞枯燥吗?一辈子摊在苏绣上,应该是极爱它吧,可对慕名而来学苏绣的年轻人,你又只教平针,直到几天后人家恼怒不学为止;就连我得知苏绣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后再找你学,你也死活不教我——你不打算保护这门技艺得以传承吗?
后来读老舍的《断魂枪》,沙子龙坚定的“不传”倒让我明白一些。对王三胜们来说,武艺只是求生;但对沙子龙来说,是一种和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我想,每当夜晚,沙子龙把小院的门关好,熟习起他的“五虎断魂枪”时,心中一定有一种“至少还有你”的快慰感与苦痛感并存吧。
“学技艺不能是心血来潮时的消遣活,要守上一辈子的,别人都走了,你也得守着。”你是这么说的,然后又坐回绣架前了。
镜头中的你弓身于绣架之上,与它彼此凝视着,那姿势像守护孩子的大雁。
是的,至少还有你,愿意真心倾注于它,守着它。至少还有你,也许只有你了。
汗珠划下来了,有漂亮的蝴蝶飞过。
你头也没抬,绣好了画布上小猫的一根毛。